执业律师的十个至暗时刻|张翰宁：“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你是一名执业律师。那一年，在莲花山顶，你第一次披上黑色的律师袍，举起右手，高昂英气的脸，向着阳光宣誓，“为捍卫宪法、法律的尊严，而努力奋斗！奋斗！”
01
那时你还很年轻。
你十年磨一剑，霜刃未曾试，你把剑问天下，“谁有不平事”？
你登上山巅，睥睨众生，天下纷未了，荡胸生层云。你欲展平生所学，下山济世经民，化干戈为玉帛，救蒙冤于水火。
但你下山后，却无限期地坐起冷板凳。除了有限的亲友、同学、同事，无人知你是律师。知你是律师者，也无人信你有苏秦、张仪合纵连横之术，不信你有晏婴、陆贾舌绽莲花之能。你孤身南漂，缺乏人脉，没有案源。你腹有万卷书、胸藏百万兵，然而却日渐囊中羞涩。你孤居草堂，倚阑弹剑，食无鱼，出无车。你诧异地发现，同行、前辈们都貌似个体户，忙忙碌碌各自为战。无人在意你的迷茫、冷落，无人为你引领路径，无人为你指点迷津。
你上下求索，苦苦坚持。你在崎岖逼仄中茕茕孑立，踽踽独行，独自迎来至暗时刻。
每当你要放弃时，你的影子张翰宁总对你吼道：“执业律师，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02
你拒绝“勾兑”。
你不会“勾兑”，不愿“勾兑”！
你对法治充满信心。你重视“法律技术”，详推法理、精研法典。你崇尚“法律艺术”， 广索案例，辩才无碍，信心百倍为当事人打赢官司。然而连续数位当事人却因为你“没关系”弃你而去，转而委托了自称认识“领导”的某律师。
你摇摇头，微微冷笑。然后，半年内你竟因同样的故事，被迫冷笑了多次。当笑到第X次时，你还想保持笑脸，但嘴角却不听使唤地抽筋。你照照镜子，以为你在笑，但镜中的你似乎比哭更难看。作为异乡人，你无可“勾兑”！你的路似乎越走越窄。你在清贫中坚守原则，你在底限中愈发清贫。你轻盈高洁灵魂在清贫中冉冉升起，升华到浩瀚星空，但却把肉身遗留在大地，让你沉重的肉身独自守候至暗时刻。
当你心中闪念，想效仿同行向当事人吹嘘你的“关系”时，你的影子张翰宁跳出来对你怒吼：“执业律师，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03
三年后。
你的电话铃响个不停，开庭通知书纷至杳来。你开着自己乌黑铮亮的V型六缸大轿车，不是在去开庭的路上，就是在去会见的途中。
“欲都”不相信眼泪，没有人知道你经历了什么，也没有人在意你经历过什么。你仍然从不向当事人吹嘘你的“关系”，但你却主动出击，加入了多个商业组织和兴趣团体，你广交各方朋友，在大型商会担任法律部主任，为企业家们登台培训法律知识，为多家企业担任法律顾问。你的局面被打开，业务渐入佳境。你的身影忙忙碌碌，日复一日。你的钱袋，也像悄悄发育的姑娘的胸脯，逐渐隆起丰满。庭前，你废寝忘食准备证据；庭上，你引经据典雄辩滔滔。你为当事人的冤屈高呼不平，你为当事人的权利据理斗争，你深信法院会公正判决。为了胜诉，你呕心沥血，竭尽所能。
你自以为身经大小数十战，已能做到胜负不萦于心。终于，你收到一纸败诉判决。当事人或泪眼婆娑唠叨埋怨，或怒发冲冠谴责退费。你回首检查证据辩词，叩问法典判例，你坚信判决不公，你想不通法院为何会如此判决。你努力想向当事人解释，却发现语言此时那么地苍白。你羡慕金庸、古龙笔下的侠客快意恩仇，遇到不平手起刀落！有一刻，你甚至冲冠一怒，萌生了脱去律师袍，与“风车”大战三百回合的妄念。
午夜，万籁俱寂，你辗转反侧，在愤怒、耻辱、不甘，在沉重的无力感中坠入至暗梦境。你的朋友张翰宁若隐若现，他冲你叫喊:“执业律师，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04
《五律·和独大·自粤赴京师逢雪》
居粤十载，一朝去之。辛卯早春，独驾长车，自粤赴京师逢雪。孤旅漫漫，独啸先生赋五律相赠，因步其韵奉和。
朝发夕可至，万里阅早春。
燕赵悲歌壮，河山岱气真。
兄折灞河柳，扫我天街尘。
遥寄天涯客，雪光共照人。
那年的春节，你填了一阙词《五律·和独大·自粤赴京师逢雪》。然后挥一挥衣袖，挥别鹏城故交，北上帝都，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多年后，总有人问起你，你为何离开“欲都”来“帝都”？你就打趣：“在大唐，你要像李白，居一段长安，看一段长安月；在北宋，你要像柳永，混一混东京汴梁，看一看张择端绘清明上河图。在我天朝大中华，你一定要来北京，否则一千年后，你一定会后悔！”朋友大笑不止。
俗话说，“不是猛龙不过江”。那个春节，你一人驱车三千里，一剑一书万卷诗，一路跨越珠江、长江、淮河、黄河，来到帝都，二次创业。但帝都却给了“猛龙”当头一棒。你来时，恰逢“限制异地变更执业”开始落地，帝都拒绝给你颁发执业证。
天不得时，日月无光；地不得时，草木不生；水不得时，风浪不平；人不得时，利运不通。文章冠世，孔子尚厄于陈邦。武略超群，太公曾钓于渭水。蛟龙未遇，暂居云雾之间。君子失时，屈守藩篱之下。
这是你人生中至暗时刻中的至暗时刻。你一时没有执业证，没有朋友，没有客户。你又一次几乎绝望，绝望中你的影子张翰宁向你走来，他向你大喊：“执业律师，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05
你自己开律师事务所了，“北京翰辰律师事务所”，取其浩瀚星辰之意。你摆平了重重困难，帝都终于慷慨为你颁发了《执业证》。你业务转型，专攻自己喜爱的刑事辩护。你冲锋陷阵，局面又渐次打开。
“想当初，你的队伍才开张，拢共才有两三个人，一两条枪”。那一年，是你来帝都的第三年。你以前在大所当合伙人，这次，你想自起炉灶，搭台唱戏，你想走专业化、精品化律所之路。
你在帝都朝阳区最繁华的CBD中心，一个人租了约400平方米的纯写字楼，你自己一年背起巨额的成本，房租、助理的工资、各种税、费。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，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管理律所那么多麻烦。以前，定额征税年代，你在大所，如果每年能创收一定的金额，那么到手的部分还是能令自己满意的；而今，如果你维持同样的创收，则扣除全部成本后收获甚微。“有一种失败叫瞎忙，一年到头越是忙碌，越是失败。”财务平衡问题，成为你思考的重点，但是戏台搭起来，戏总要唱下去啊！你一时找不到平衡点，心情也陷入黑暗。“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？”
这时你的影子张翰宁出现，他再次冲你说道：“执业律师，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你领会了，开展了你的“三湾整编”，你把营业面积砍掉一半，努力拓展案源，开源节流，财务转入良性循环。后来，筚路蓝缕，经过艰苦奋斗，你买下位于CBD的办公场所，为继续“革命”建立了一个稳固的根据地。
06
你胜诉了。
此时，还不愿完全锁定自己的业务领域，只要律师费可观，民商案也干。这是一个标的额巨大的风险代理案件，如果执行成功，根据约定的比例，你的律师费高达八位数。你信心满满地立了执行案，并在执行局内与被执行单位的老板展开有诚意的和解谈判。当你似乎已经看到八位数的律师费在向你招手时，你的委托人，也就是申请执行人，却投诉你和对方有“勾结”，要求解除合同。律所同事感觉委托人难缠，也息事宁人劝你解除合同。
你差点呕血三升，“士可杀，不可辱！”八位数律师费你可以不要，但作为律师的名誉，就像鸟的翅膀和羽毛一样重要，律师失去名誉如何立身济世、行走江湖、行侠仗义？你质问当事人，是你亲自为他打赢的官司，只有更多地执行成功，才能符合双方共同的利益，“我有什么动机和对方勾结？”此时委托人胖胖的妻子粉墨登场，她的一哭二闹三撒泼，令你感觉颜面尽失，你的斗志彻底瓦解。俗话说，“听人劝，吃饱饭”，你听取了老律师的劝说，毅然和委托人解除了合同。
“飞鸟尽，良弓藏”，你是慢慢才参悟透的。但此时，关于你“勾结”对方的谣言若有若无地在你耳边飘过，你分不清是“幻听”还是真实。视荣誉如眼睛的你，开始严重怀疑你的职业，严重怀疑你选择的人生道路。你数次拿出你的律师证，想把它撕的粉碎，从国贸三期的80楼扔出去，然后纵身一跃，自由飞向那至暗的无明。
这时，你的朋友张翰宁从身后拽住你的衣袖，在耳边说：“执业律师！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07
你败诉了。
你出庭为我国驻某国总领事涉嫌“间谍罪”辩护。老师、同事劝你尽量别接这个案子，接了也要作“罪轻辩护”。然而，老朋友张翰宁对你说：“执业律师，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你阅完卷、会完见，毅然作“无罪辩护”，有人说你“疯了”。然而你坚定地认为被告人“法律上无罪”，一审法院在开了两次庭后，搁置了三年多，法院仍未出一审判决。你了解到，案件从一审法院层报至最高人民法院，最高法院连续十一次批复本案延期审理（每次三个月）。终于一审判了，十五年有期徒刑，你和当事人都不服，上诉到高法。二审你仍尽了最大的努力，但法院仍宣布维持原判。《刑事诉讼法》第五十五条规定：“对一切案件的判处都要重证据，重调查研究，不轻信口供。只有被告人供述，没有其他证据的，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。”你依据此条辩护，然而你败的很惨。你的法治信仰接近崩溃，感觉又到了至暗时刻。你的老师开导你，同期的类似“间谍罪”有判处死刑，而你的无罪辩护虽然失败了，但怎知不是有关部门因你的辩护意见而枪口高抬一寸，怎知不是你的意见保住了他的脑袋？而国家始终在进步，《刑事诉讼法》第五十五条的实施，早晚会落到实处。他有罪无罪，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没柴烧。
你豁然开朗。解衣欲睡，月色入户，欣然起行。念无与为乐者，遂至CBD寻张翰宁。翰宁亦未寝，相与步于中庭。庭下如积水空明，水中藻、荇交横，盖竹柏影也。何夜无月？何处无竹柏？但少闲人如翰宁两人者耳。
08
你又胜诉了。胜负你仍在意，但已不萦于心。
你下定决心为一名被告人“顶风”作无罪辩护，在多次开庭亮剑交锋后。终于，检察院向法院撤回起诉，法院裁定准许，检察院作出《不起诉决定书》，被告人终于走出了看守所。当被告人走向你，要和你握手庆祝时，你竟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。当鲜花、赞誉和聚光灯围着你，记者问，“你真的相信你的当事人无罪？”，你竟犹豫了一下才说，“我认为在法律上是无罪的”。
其实，你并没有掌握任何被告人无罪的证据，你的辩护策略就是全力攻击控方的证据疑点、薄弱点。在法庭上，你高声指责控方证据不足，你极力夸大案件的细微疑点。当你开始发言时，旁听席上甚至响起掌声，审判长狠狠地敲击法槌加以制止。你慷慨激昂，妙语连珠，现场辩护效果爆棚。坊间哄传，你奉献了一场“吊打式”辩护。
你虽赢了，但你内心隐隐不安。陆续地，你听到了一些被害人自暴自弃的传闻。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忙碌的你努力淡忘此案。偶然在一次饭局，你却似乎隐约听见喝的醉眼朦胧的案子介绍人在你耳边说，被告人曾在酒后吹嘘是他干的。当你想再问介绍人时，他已趴在酒桌上打起呼噜声。
你怔了一会儿，开始一杯杯用高度白酒灌自己。你心底怀疑起你职业的价值。那晚，你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，你关于那晚最后的记忆，就是酒的颜色黑的像墨汁，你的牙也黑了，手也黑了，眼睛也黑了。
隐约中，你听到老朋友张翰宁在喊：“执业律师！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09
你这次又赢了。
老江湖的你，觉得胜败已乃兵家常事，所以你并不觉狂喜。你在回家的路上，你只感觉案了拂衣去，一阵久违的轻松莫名袭来。突然迎面两个陌生人围住了你，你正犹疑间，一记重拳打在你脸上，霎那你感觉世界看不清了。你来不及叫喊，又一脚重重踢在你小腹上，你感觉狂风暴雨袭来，很快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等你醒过来，第一眼看到的是亲人哭红的双眼，周围是输液瓶和滴答作响的仪器。医生安慰你，你很幸运，你不会瞎。警察来给你做笔录，告诉你他们怀疑你是遭到了职业报复，警方已经逮住了一个嫌疑人，但他招供说跟你不认识，那天打你“就是认错了人”。你善意地冲警察笑了。
最终无法认定你是否真的遭遇了职业报复。你躺在病床上，对谁都微笑。你对主治医生微笑，对漂亮的护士小姐姐微笑，对亲人微笑，对躺在隔壁病床上的大叔微笑，对来看望你的所有人微笑……然而，到了深夜，当你不用再面对任何人时，隐隐的疼痛伴随心跳，一下一下，把你心拉进至暗时刻。
这时你萌生退意，想着从此“躺平”或“半躺平”。然而，暗夜中，微风轻拂窗帘，老朋友张翰宁静静坐在你床头的椅子上，轻轻对你说：“执业律师！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10
这次你受托为一位公安局长作无罪辩护。你胜诉了，但你却高兴不起来。你觉得，你这次虽胜犹败。
检方指控公安局长“滥用职权罪”，但上级检察院不批准逮捕，局长被取保候审。检方一计不成，又生一计，转而按“徇私枉法罪”提起公诉。你根据案情义无反顾地坚持无罪辩护，在一审法庭上与女检察官大战三百回合，局长被判决罪名成立。你们不服，提起上诉，二审你遇到了有素质的好法官，一番较量下来，二审撤销原判、发回重审。你知道机会难得，你抖擞精神、披甲上阵。一审再次开庭，你号角轰鸣，万箭齐发，铁骑冲锋，侧翼包围，穿插切割，霸王枪、狼牙棒、偃月刀蜂拥而出，流星锤、绊马索、钩镰枪轮番招呼。终于，控方防线全线崩溃，检委会认真讨论后，正式向法院提出撤回公诉，并做出不起诉决定书，公安局长无罪。
你大战后突然放松，还没有完全适应轻松惬意的感觉。突然公安局长的哥哥打来电话，公安局长再次被逮捕，这次的罪名是“纵容、包庇黑社会组织罪”。你马不解鞍，再次出战，你阅卷发现，局长根本没有“涉黑”犯罪事实。你万分纳闷下，局长的哥哥向你透露，局长在任时，某机关主要领导打来电话托他在某个案子上办理某事，他弟弟担心违纪没给面子，哥哥认为系列案件的根源是某领导借权力整弟弟。你心想，这次太难了，“涉黑”案件的无罪辩护之难，难于上青天。联想起以前你给荆州市某公安局长辩护的案例，你的心沉了下去，沉入至暗之境，你甚至想拒绝再办理“涉黑”案件。
在局长哥哥一次一次的催促中，你仍意下难决。你感觉有些累了，在夕阳西下的温暖中，你斜靠在办公椅上睡着了。你的老友张翰宁披着夕阳走来，他拍拍你的肩膀，语调温和而坚定地说：“鹿死谁手,犹未可知！”
你从梦中惊醒，面对桌面堆满的卷宗，目光坚定地看着老朋友说：
“执业律师！吹冲锋号、上刺刀！”
《长相思》
天一方，水一方。仗剑天涯荡四方。弹铗路苍茫。
诗一行，书一行。雄辩滔滔剑气扬。倚天射虎狼。
律师一个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职业，却深藏着众多的痛点和槽点。律师难作、律师难为。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。一个律师，一生的价值是什么？
当我们垂垂老矣，拿起自己发白泛黄的《律师证》，我们可以自豪地说：“我已把我的毕生，献给了法治。”